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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获|张东辉:跑在坟墓之间

张东辉 古务运动
2024-08-30

古务运动 · 野获
一些见闻与收获
在野的那一边偶得















编者按:

我国古代有一种歌曲形式,叫做“挽歌”或“葬歌”,为送葬时生人所歌唱。诸葛亮喜欢唱的《梁甫吟》,就是其中之一种。陆机陆士衡写过著名的《挽歌三首》,其中第二首非常诡异。他把视角调转,把自己本身送进坟墓,成为死者。他躺在那里,作为活死人,观察坟中的环境,听坟中之声,感受肉体朽坏和分解,感受死者的空间和时间。

重阜何崔嵬,玄庐窜其间。
磅礴立四极,穹隆放苍天。
侧听阴沟涌,卧观天井悬。
圹宵何寥廓,大暮安可晨。
人往有返岁,我行无归年。
昔居四民宅,今托万鬼邻。
昔为七尺躯,今成灰与尘。
金玉素所佩,鸿毛今不振。
丰肌飨蝼蚁,妍姿永夷泯。
寿堂延魑魅,虚无自相宾。
蝼蚁尔何怨,魑魅我何亲。
拊心痛荼毒,永叹莫为陈。

古务运动发展小组的朋友,年轻的艺术家张东辉,曾经把自己的工作室,做成了“东辉墓”。这让我觉得他好像有了陆机的视角。前一阵子,他又因为一件荒谬的事情,进了看守所。据他说,在那里和大伙儿待着,都好像死人一般。于是我想,对他来说,这算是从一座孤坟,移到了合葬的墓园。
从墓园出来后,张东辉重拾一直以来对坟墓的兴趣。于是他花半个月时间,一路跑坟:从石家庄开车到北京,沿着107国道,途径正定、新乐、定州、望都、保定、定兴、高碑店、涿州等,去看一座座村子的坟地与墓园。



新年到了。
我们多数都会回老家,面对旧坟。
我们先听张东辉聊聊。


本文图片除特殊说明外
均为张东辉拍摄




跑坟



前些年,我在往返于北京和石家庄之间的火车上,看到地里零星的坟包。这种景观本身就吸引了我。我在火车上,是从审美的视角把它们当风景看的,它们给了我一些想象空间。


拍摄于2022年春回家过年的火车上


这次“跑坟”其实是我计划之中,时间定在秋收之后,春耕之前。因为这时候地面没什么杂草,也没有麦子玉米之类作物的干扰,找坟头好找。地面干净,又会在视觉上显得坟头和墓碑很清爽。“跑坟”过程中,也不会像其他季节有那么多蚊虫。

但前一阵子,爷爷去世了,我需要回石家庄。这两件事赶到一块儿,我觉得冥冥之中,好像有点联系,所以我的起点,定在自己的祖坟。

老家祖坟

我的祖坟,在石家庄西南元氏县南左镇。那边有一个小山,坟就在山腰上。坐北朝南,背山面水,水就是盘龙湖。


老家祖坟

下葬第二天烧圆坟纸







墓园



在“跑坟”的过程中,我发现除了地里的坟包外,村与村之间大多还有墓园,不过这些墓园不是城里人理解的那种有规划、有管理、有边界、有统一规格的样子:

乡村墓园一般是在小树林里。树冠和树叶可以为坟头遮风挡雨,尽量让它们不被自然力量侵蚀。


林间墓园之一


林间墓园之二


林间墓园之三


林间墓园之四


那些坟包或在河道两侧沿着河排列,或在土岗上面高低错落见缝插针。它们的分布是按时间顺序自然形成的,一般坐北朝南。老坟和老碑大多在北侧,往南推逐渐是新坟。如果附近村里有新去世的人,会在墓园南侧或两旁,在尽量不占用耕地的地方添上新坟。


大树下的墓园


土岗上的墓园


自然生长的墓园


墓园的规模就这样慢慢扩大,慢慢占有土地。墓园的规模越大,出现老坟的概率就越大,目前我看到最早的碑是宣统二年立的,最早的逝者是乾隆三十三年生人。那是在正定城区北边,拐角铺村、塔屯村、曹村之间的一处耕地上。


宣统二年立碑


乾隆三十三年生人,1998年立碑


这里没有清洁工打理,枝蔓很多,坟与坟之间的路就是逝者后代上坟走出来。

超过两代人的坟,很少有人管,碑和路会被植被渐渐覆盖掉。大家各扫门前雪,而且只扫到上两代为止。







坟包



相比墓园,我更喜欢地里零星分布的那些坟包。它们周围通常是属于逝者和后代们大面积平整的土地,地里种着小麦和玉米。坟包旁相伴几棵柏树,显得孤独、渺小、温暖


麦田里的孤坟之一


麦田里的孤坟之二


麦田里的孤坟之三


麦田里的孤坟之四


麦田里的孤坟之五


麦田里的孤坟之六


麦田里的孤坟之七


造成这种视觉美感背后的那一整套关于土地、耕种、乡土等等的生活方式和观念,与我的城市生活经验之间没啥特别直接的关系。所以我好像更多的是以一个外部人的视角,或者说是现代社会人的视角,来看待农耕文化这种不同生活经验下,所产生的东西。

我觉得我能欣赏它们。
除了视觉之外,更多的是想象。这些坟里埋的都是没有被记录在历史里,却是一个个组成历史的具体的人。我在火车上看到这些坟时,总想离得更近点看。我想知道这些人,他们都叫什么名字。


土岗上的孤坟


河道旁的坟


每个地方的坟墓,或者说某种仪式空间,都是根基于此地的日常经验,包括地理地貌、文化、信仰、生活习惯等自然生长出来的。这些仪式空间,是人们日常生活的观念和审美的凝结之处。


回族坟墓


天主教堂门前的坟墓


坟包树


炮仗像神道一样通往坟墓


被遗落在麦地里的幡


麦地里的新坟与花圈之一


麦地里的新坟与花圈之二







墓碑



这些凝结处,为我提供了一个参照系,来反观和发现日常生活中那些我们平时习以为常以致麻木掉的东西。也能通过它看到人的弱,和人的欲望之间相矛盾的无力——

渴望生命。
渴望自己的某种美德代代流传。
想要把握未来。
然后是企图心,焦虑,恐慌。
它们好像是,永远在纠缠,也永远也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。

但相比于我们对抗的东西,我们很弱。
我们对抗时间的方式并不多。我们想通过某种材料给自己凝固下来。

帝王和贵族们费尽心思,用坚硬恒久的石料来建造自己的陵墓,在石碑上雕刻自己的姓名、丰功伟绩、美德,以期对抗生命有限的时间来达到永恒。

朱棣长陵石碑

普通人也一样。

某生者父母合葬墓碑阴的生平与赞美之词

我最喜欢的,是从民国一直到2000年之间立的那些碑,那些平头百姓们自己立的碑。因为更早的碑,很多是石刻。石刻本身是一项技术工作,有专门的人负责刻字。家属后人只需要提供姓名、生卒年和生平这些信息,刻字的工作会交给专业人员。但从民国,到建国后,到2000年或90年代之间,我们见到的水泥碑,不太一样。它们的规格很不统一,字体也不统一。你能感到,有很多碑文刻写得很稚拙,很用心,工工整整,端端正正,但也有很多相当潦草。

水泥碑,碑文刻的工工整整


水泥碑,水泥未干时认真小心的刻出双钩碑文


水泥碑,表面覆黑瓷砖,角磨机磨出碑文

水泥预制板直接拿来作碑

这个时期的碑,能感觉到有很多,是逝者的后人自己刻的,他们不是专业的手艺人。刻碑人可能就是逝者的儿子、女儿、孙女、孙子,他们可未必能把字刻好,有的大概甚至不识字,他就刻了。这样的碑,有一个温度感在里边,不同的字体、不同的形制、不同的图案、不同的规格,也给我带来了某种审美体验。

爷爷的遗物,他给他的父亲设计的墓碑文字排版

到了90年代后,尤其是2000年后,商品经济特别的发达,所以墓碑也成了特别市场化的产物。那些碑都长得差不多,石料也是,有固定的石料产地,然后有固定的图案加工模板,固定的形制,由于电脑的普及,文字排版自然也不需要了,都有现成的模板。字体也是电脑字体。审美上看,可能没那么丰富了。

另外有一种不同,还在于以往的水泥碑,大部分都小小的。这可能受制于材料本身的限制,因为水泥做不了太大。这样小小的水泥碑,跟大大的坟包对比起来,让人喜欢。


被遗落的墓碑


陷落的水泥碑


残破的水泥碑


露出钢筋龙骨的水泥碑


后来大家都有了钱,想把墓地也搞得奢华些,来福荫子孙。墓碑自然也慢慢变大了。可能大家也是通过古装剧之类的,想模仿古代帝王和贵族他们的墓。材质、规格、图案,一律仿照。所以很多2000年以后的墓碑,离远看,还以为是个帝王墓碑,太像了:碑身高大,碑头夸张,通体汉白玉,电脑字体工工整整。


魏村北街村北 玉米地里的家族墓







坟墓与故乡



我从上大学之前两年就一直在北京,回去很少,慢慢地对老家石家庄包括元氏县变得陌生,在这次“跑坟”之前,有两件事,对我触动很大。

一是我发现我的故乡元氏县是有历史的,很厚重,而且还留下了东西,这事让我兴奋。


现藏于老家元氏县封龙山卧佛寺的《祀三公山碑》、《白石神君碑》慕金澎拍摄

另一件事就是我父亲的去世。我的父亲一直在石家庄生活,他的去世让我对整个石家庄,我的家乡,有了意识。

可是,现在每次回老家,除去春节或者假期,其他的时候,十有八九肯定是有事了,而且不是小事。这些事,一般都关于生死。比如,见老人的最后一面。

我到了需要知道一些家族事情,承担一些义务,或者需要做一些决定的年纪。可是往往你刚到这个年纪,面对的就是大事,甚至面对的就是家族的某种意义上的崩塌。也就是说,在我刚意识到故乡的时候,由人与人之间联系组成的,故乡的情感关系,又随着他们逐个故去,慢慢崩塌。

每走一个人,就崩塌一点点。

与此同时,对我来说,他们又好像变成了故乡的整个城市,这个城市又变成了他们的肉体。好像他们的魂魄就附著在这个城市,附著在他们常去的某个角落或某个建筑的空间。这会让我有种再去到这些地方睹物思人的冲动,这个“物”就是这些角落和空间。

或者说,他们待过的地方,就变成了一座座小坟,无数个小坟合起来,就变成了一整个大坟。再过一些年,对我来说,我的故乡就是一座大坟。


在石家庄鹿泉区灵岩寺山顶俯视市区


这其实是很普遍的感受,不仅关于离乡,还关于自己。我给自己做过一座坟墓,就是《东辉墓》。

当时景德镇有个中央美院雕塑系三工的展览,我看到展区平面图后,发现和我在北京住的房子大小、比例很接近,我就想把我平时居住工作的地方,通过壁画的形式移到展厅里。

它是我在北京家的影子,或者说是北京家的另一个维度的存在。这种关系,就像生者的居住空间,与死后的墓室空间一样。





《东辉墓》墙面绘画 墨 丙烯

尺寸可变 2020


这个手法并不新鲜。古人们的墓室,往往也有画上主人生前生活场景的壁画,而另外一些仪式空间,比如洞窟、寺庙,佛教的本生故事经变图之类,我们也常常看到。

我的父亲去世后,我萌生出挖掘、串联他一生经历的想法。他的死,给了我一个想要了解他的心理契机。他是由于一场官司引起的激动情绪,最终旧病复发身亡。通过他的刑事判决书,我重新走遍他生前活动的地方,也就是我的故乡。然后通过雕塑和绘画,一帧一帧重现了判决书里的场景,最后的作品叫做《一个人》。

除了判决书,我对他的行事,几乎一无所知。所以我能呈现的他的一生,其实是由官方盖棺论定的。
虽然我的父亲不是什么公众人物,但由一个权威来论定一个人生平始末,这更像某种意义上的宗教故事:宗教权威来书写和论定一个人各种各样的行事、奇迹。这是他的版本的本生故事。




《一个人》 松木 椴木 铁钉 矿物质颜料

200x140x30cm 2022







生者的时间



这三年,隔离也好,封控也好,有的人感受到时间的停滞,变成一种活死人,我倒不这么觉得。一开始,我甚至觉得跟我关系不大,因为我本身不怎么出门。只不过后来的种种限制,时间一长,真得是有点麻木。电子手铐一戴,温水煮青蛙。但是即使如此,也最多是身体上的停滞感,从脑力活动上看,反而让我觉得比之前更活跃了。

真正的停滞,是在看守所的时候。

北京市朝阳区看守所(图片来源于高德地图)


看守所,把我从周围人的情感关系中,平时的生活空间中,完全抽离出来,隔离起来。突然真空化,很彻底。自己就像一个死人。回忆外面的事情,好像在想象一个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。


规律的日常生活,整理被垛,吃饭,饭前饭后打扫卫生,看新闻联播。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主要就是坐板。


坐板,顾名思义,就是坐在床板上。有两种动作,平板和立板。基本上15分钟一换。因为坐15分钟就会累,两个姿势交替,打发每天大部分时间,就像坐禅或者站军姿。


但所谓死人的感受,并不是因为时间的停滞,而是关系的隔绝。
家人、爱人、朋友,如此等等。
我们里面的人也讨论过这件事,都会觉得,呼吸之间都带着对家人和朋友的思念。
但是,不敢想。
因为只要一想就特别难受,也容易想极端,所以还是处于一个逃避的状态。

我自己的经验:对抗这种崩溃的办法,就是赶紧找人聊天,随便聊什么都行,建立联系,用聊天把这种负面情绪摁下去。


我没怎么想过我会死这件事,我不愿意往这想,可能死离我还远,或者我也在逃避迟早会死这个事实。我平时的紧绷状态和紧张感,可能也是怕死的结果。

喜欢活着,活得久一点。
虽然也常常感到无聊和无力,有时候要想办法把时间打发过去,但起码我可以主动把握住我能抓住的东西,这时候我能感到,自己是活着的。






张东辉

1992 年出生于河北石家庄

2017 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

现工作生活于北京




文字 I 编辑 I 视觉

为 古务运动发展小组 出品

转载请注明出处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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